穷苦人营生的文化遗产

近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18年04月27日    来源:近报



“我们没有学会闭嘴”
  马戏之困
  一阵阵焦躁的虎啸嘶吼,不只是动物园特有的声音,在“马戏之乡”安徽宿州埇桥区,走进农家也可以听到。至少有465头东北虎、516只非洲狮常年蛰伏于此,像慵懒的大猫一样,在农家院内十几平米的笼舍或更小的笼子里绕圈。它们曾在天南海北的动物园里表演,如今都“宅”起来了——近几年来,政策叫停、动物保护主义者抵制,马戏团数量锐减,经营惨淡。在一些马戏团开始“赊账”给老虎买肉吃的窘境下,2018年3月,全国300家马戏团长联名给国务院、住建部写公开信,恳求修改政策。“给濒临灭亡的千万只珍稀动物重开生路!”这两份附有每位团长的手机号、盖了签名红印的公开信中,不只是马戏人的呼喊,还有对动物的无奈救赎。
  他们还给动物保护组织写投诉书,言辞极为激烈。那种困兽犹斗的绝望情绪,正从笼子里的猛兽转移到马戏人身上。
  他们、它们都在痛苦地寻找出路。

  “都到了存亡关头了”
  2018年春节过后,有“马戏大王”之称的于金生拟好了公开信的草稿。
  他是河北吴桥杂技世家的第十九代传人。“住建部禁止动物表演后,马戏团已经流浪六七年了。”
  2018年4月4日,他接受记者采访时,声音高亢而急迫,“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行为,严重干扰了马戏团的正常经营。我们这些团体必须联合起来反抗了!”
  2013年,住建部下发《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》,明确指出动物园“严禁动物表演”。2017年9月1日,广州动物园宣布园内经营24年的马戏表演停止营业,但马戏团拒绝搬迁。
  这次事件也成为马戏表演的标志性事件,马戏团们逐步从城市动物园搬到了野生、私营动物园,或转为流动性短期商演的“跑团”。
  于金生希望联合更多人,他找到了宿州市埇桥区马戏协会会长杨志远。宿州马戏几乎占据了全国近70%的市场,一些注册在外省的马戏团,也大多出自宿州。
  此时的杨志远,也刚刚遭到志愿者投诉而停演了45天。
  年近七旬的杨志远人称“中国第一虎”。他现在带领的表演团能让14只老虎同时登台,其规模在国内十分少见。退休前,他在国内唯一一家国营动物表演团体——宿县动物表演团(明星马戏团前身)当了近30年的团长。
  于杨二人一拍即合,当即拉了一个微信群。300家马戏团长的联合签名在一周内收集完成,其中有110家来自宿州。截至发稿前,这一微信群联盟已有330余家。
  几位马戏行业领军人物的联合行动,在业内形成了极大影响力。各地团体不断加入,但也有筛选标准,证件不全的不能签名。
  盖公章签名、公开手机号来“表决心”,是这些马戏团长们为数不多的自救方法。“也有人不敢参加,但都到了存亡关头了,还能怎么办?”杨志远说。
  马戏团长们联合自救的另一个对象,是“拯救表演动物项目”,或者直接点说,是该项目负责人——动物保护主义者胡春梅。
  这个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专业的姑娘刚三十岁出头,从2014年起,她响应志愿者举报与监督动物园和流动马戏团里的动物表演,在微博、微信等社交媒体上公开其表演的时间地点和举报电话,甚至举着手牌到马戏团场地门口宣传表演背后的伤害。
  她在中国马戏界人人皆知,针对她个人的攻击,也成了马戏从业者愤怒的出口。
  2018年3月3日,马戏团长们写给“拯救表演动物项目”的投诉书,比3月8日写给住建部的公开信的语气更激烈,满屏感叹号:“黑恶势力、非法募捐敛财、煽动聚集不明真相的群众……”
  在网络或马戏圈内的聚会上,指责胡春梅的声音也时有出现,仿佛马戏团遭遇的生存困境,全都来自她的别有用心。

  公开信发布近一个月,杨志远等马戏团长们并未收到任何来自官方的回复。
  受到投诉的两天后,胡春梅在微博发布了一篇长文,逐条驳斥了马戏团的质问,表示“这些抹黑和诽谤并不会让我们失去初衷,惧怕前行”。
  大一的时候,看了一部非洲的人象冲突纪录片,还在读水利专业的胡春梅对动物产生浓厚兴趣,留级转到动物医学专业。此后,她成为一名调查志愿者。从2014年起,全职负责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濒危物种基金下的“拯救表演动物项目”。
  接手项目至今,她监督、调研过至少50家马戏团,微信群里的志愿者已经有一百多人。类似马戏团的公开信,志愿者也写过。给人大法制办公室、住建部、农业部和林业局的建议函中,他们呼吁立即禁止流动性演出,逐步停止所有的动物表演。
  让马戏行业“消亡”的终极目标,给胡春梅个人带来了不少麻烦,她的照片被恶搞,常在深夜里接到陌生来电,响一下就挂掉。
  但这些骚扰似乎更激起了志愿者们的斗志。2018年1月18日,他们在一篇《对不起,我们没有学会闭嘴!》的推文中写道:“期盼着老虎可以咬死我们,希冀着死亡可以带来更多希望,就如同保护可可西里的索南达杰。”

各执一词
  在西安市秦岭野生动物园,杨志远在握手问候后的第三秒,就把记者请进了马戏表演场。
  马戏行业太迫切、又真挚地想要说明——驯兽并非虐待动物,表演用的细长鞭子与指挥棒,挥舞起来飒飒作响,但仅是为了表演效果,不会真的抽在动物身上。“人类表演杂技也是从小训练基本功,这就不残忍么?”杨志远反问道。
  驯化动物表演是否虐待、残害动物是争议焦点。例如志愿者质疑声最多的是,马戏团里有些老虎的牙齿断裂或残缺,是因为被人为锯掉了。
  杨志远解释称,大部分老虎的牙齿都是完好的,“表演时也美观”。但有些老虎生了牙病,可能需要拔牙治疗,或是因为啃咬铁笼而断裂脱落。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资源学院教授徐艳春告诉记者,马戏团的辩解有些道理。“野生东北虎会通过撕咬皮毛清洁牙齿,就像人类刷牙一样。而现在人工饲养过于精细,给动物吃的往往是脱毛处理过的肉,动物缺乏清洁口腔的条件,牙齿容易生病,坏死严重时,跟人一样也要拔牙的。”
  双方各执一词,对志愿者来说,在难以抓到虐待动物的证据时,举报流动性表演手续不全则容易得多。
  马戏团在公开信中写道:如果有老虎、狮子、黑熊等野生动物参与表演,要在国家林业、公安、文化、工商等相应管理部门办理驯养证、运输证、演出证、营业证、税务证等一系列备案、审批手续,并对表演动物按保护类别置入芯片跟踪监控。
  胡春梅介绍,按照野生动物保护法相关规定,利用国家二级及以上野生动物需要经过省级林业部门的批准,其中老虎的演出必须经过国家林业局审批。
  对于“跑团”而言,本地的证件好办,但要外出演出时,根据一些省份的要求,表演场所在的省林业厅也要出批文。“一单表演不预留出两个月的时间,根本搞不定审批手续。”宿州市埇桥区鑫丰大马戏团团长张宏伟说。
  而一般的短期商业活动,多位马戏团长均表示,想提前两个月确定表演时间和场地,几乎不可能。不少马戏团逃避审批流程,铤而走险,被志愿者“一抓一个准”。

  从明末清初一路走来的埇桥马戏,曾经享有盛名。2006年,埇桥区被中国文联、中国杂技家协会批准为全国唯一的“中国马戏之乡”。2008年,马戏被国务院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。
  宿州地处中原,饱受黄泛水灾、战乱之苦。驯养动物的传统从“田间地头,牵羊遛猴”的动物表演乞讨开始,这不入流的技艺,养活了当地好几辈农民。
  老一辈马戏团长印象中,最好的时光在上世纪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,马戏团一到就排起长龙,5毛钱一场的表演,一天能卖出八千多元,马戏团演员选拔非常挑剔,身材、长相、普通话都要拔尖儿,月工资有近百元。一些年轻的团长认为,最好的时光在2013-2016年,河南、江苏、浙江等地的商演邀约纷至沓来,表演许可审批要求不严和监督都不严,一个月谈下五六笔生意,大马戏团拆成好几支队伍,每天两三场。
  如今,财富和掌声都已远去了,很多马戏团正靠前几年的积蓄苦撑。
  安徽省林业厅提供的数据显示,截至2017年底,宿州市共有马戏团体102家,饲有东北虎465只、非洲狮516只、黑熊598只、猕猴698只、大熊猫2只。一位驯兽师给记者算账:一只老虎或狮子每天要吃掉80元的肉食,假设一个有十头狮子、十头老虎的中型马戏团,一年至少有58万元的饲养费用,还不算请工人、驯兽师、新建笼舍、疫病防治的成本。
  管理部门也了解马戏表演团体谋生的艰难。“一旦抵制马戏表演,相关马戏团体陷入困境在所难免。”安徽省林业厅一位相关负责人说。
  未曾实现的“自救计划”
  马戏最初的定义原指人骑在马上所做的表演,尽管杂技、曲艺等传统艺术的观众都在减少,但杨志远认为,动物表演仍富有竞争力:“男女老幼都爱看,只要能演出,不愁卖票。”
  张宏伟告诉记者,2006年前后,他就曾撰写规划方案,建议当地政府牵头创办“马戏小镇”概念的综合性马戏城。他指着一片两千亩的空地说:“这里打算建一座桥,旁边就是大棚和野生动物活动场。”
  因为种种原因,小镇并没建成,后来招商建设的小型百虎园,也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。
  面对困境,成立全国性的马戏协会抱团取暖;联合当地的马戏团成立股份制公司,进行现代化管理发展;创新表演形式开发动物表演剧;给饲养、驯兽和表演过程开直播……都是他们曾想过的“自救计划”。
  在以往的一些采访中,胡春梅也曾有过让步,表示“即便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,也应当限定在特定区域,非营利性地保留”。但所有的想法,还需要有管理能力、商业资源、专业水平的人才。
  先不说自救措施是否能获得有关部门支持,稍有不慎,这个一直承受着道德审判重压的行业,反而更有可能引火烧身,引来更严格的禁令。
  悬在马戏团头顶的审判之刃仍然令行业感到消亡的恐惧,国际上早有前车之鉴。有统计显示,目前已有至少36个国家、389个城市全面禁止或限制动物表演。越来越多的名人、公众加入了反对野生动物表演的行列。2017年5月,有146年历史、世界三大马戏团之一的美国“玲玲兄弟与巴拿姆贝理马戏团”在纽约长岛举行了唯美而落寞的谢幕演出,失业的动物将被转移到动物收容所里开始新生活。
  在中国,胡春梅也希望,马戏团里的动物能不再演出,在动物福利良好的收容救护机构安享余生。她觉得马戏团里的驯兽人员也并不是大坏人,“在一次马戏团的演出中,动物表演的节目只占小部分,绝大多数是人的表演。我们希望的只是动物表演内容能够取消。正如第四届中国国际马戏节一样,取消了动物表演,也依旧成功举办。”
  但更长远的问题是,“养老中心”很可能没有足够的位置。
  《华盛顿邮报》报道称,全美经全球动物救护中心联盟(GFAS)认证的132家收容站里,只有11家能安置老虎、狮子这样的大型猫科动物。在收容所,每只老虎一年的喂养照顾要花费一万美元。该文同时提到,“建更多的收容所并不是答案,我们需要进一步规范,谁能够管理这些动物。”
  放归山野以恢复种群也曾是种方案,但在杨志远看来,让这些人工饲养的表演动物回归大自然无异于“送死”。
  曾经,马戏团也给老虎的笼子里扔进活鸡,希望它们喝点血、保持点野性。“鸡一扑腾翅膀,老虎被吓了一跳,它们没见过猎物,已经退化了。”
据《南方周末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