弑母少女身后的网戒学校

近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16年09月30日    来源:近报


  逃跑的学生被抓回来以后,先被揍一顿,再被关起来,“让你吃饱喝饱,死不了就行了。”“在里面,如果你有零食,就能处好关系。里面零食就是天,零食就是钱,最大的钱。”如果想逃走的想法被教官知道了,就会受到惩罚。大家都知道以后,这个学生通常也会成为学生们针对的对象。

  9月8日,黑龙江肇东市“问题少女”陈欣然将母亲绑在家中,直至一周以后其母死去,她成为警方悬赏的在逃嫌犯。次日,她向警方投案自首。悲剧背后是另一个“失格”的世界:陈欣然父母曾将其送入山东科技防卫学院治疗叛逆,但这所学生眼中的“魔鬼学校”却让她痛苦不堪。
暴力抓进学校
  2月26日,陈欣然在仅工作一天的夜店里,被父亲和一群亲戚指认,两个陌生的健壮男子上前摁住了她。反抗成为徒劳。在她离校后写的日志中记录了当时的情况,她被塞进一辆“鲁A”牌照的黑车,那两个男人夹着她的腿和手,把她摁在了车底。
  一个年轻女性搜了她的身,把她身上的烟、手机、钱都拿走了。陈欣然一个转身,咬住了那个女人的脸,旁边一个高个男人快速拽住了她的头发,用力往下拽。
  “啊!”那个女的叫了起来。她的脸被咬掉了一块肉,血流不止。高个男人拽着陈欣然的头发,快速地把她塞进了车座和他膝盖之间的缝隙,用他的膝盖用力顶她的肩膀。另一个男人则迅速启动了车辆,那个女人抱住了陈欣然的腿。
  日志显示,中途,她两次想在路上逃跑,都失败了。而遭遇圈套般“诱捕”的,不止陈欣然一人,并且抓人时一般均有家长在场。今年17岁的罗生已离开这所学校半年多,“2014年9月那天早上,我死了都能记得。”母亲面无表情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被两个男人以“警察”的名义戴上手铐,“他们没有出示证件,就说我打架斗殴,要带我去派出所录口供。”到家楼下,等着他的不是警车,而是辆黑色的五座小轿车,“上车搜身完就开车了,上路后也没有走高速去市里,而是走了偏僻的山路。”
  他有些纳闷起来:“我犯了什么事?”
  “你犯的事儿大了。”
  罗生企图打开车门跳车,试了几次,发现车门被上了安全锁,他无法打开。两小时后,车到了一个像少管所的地方,他打量了眼前的大楼,天灰沉沉的。他被带着去了厕所,尽管背着身,但他能感觉到后面一直有人逼视着他,“那滋味又羞又耻,感觉没有了自由。”
  他很快被带去公寓楼的五楼大队部,接踵而至的是一场谈话和一顿暴打,教官告诉他:“家里要送你来的,你在这好好待着。”罗生随即怒吼了一声:“不可能!”一眨眼,五六个教官上来将他摁倒,一顿猛踹,罗生开始还反抗,但他架不住人多势众,没了力气。
  此时,教官们的队长出现了,拿来了电棍。“拿出来我就怂了,被电一下不好受,然后就一个教官抓着我头发拉到一个班级里,他直接把我那撮头发薅下来了。一进班级是跪着的,左勾拳右勾拳一拳一拳打。打完了你要爬起来,他就绊你脚把你撂地上。”
  据罗生回忆,当时班级里还有另外五个学生,目睹了这场殴打,还安静地打扫完了卫生,由班长领着出去上了厕所,“他们要是拦的话他们也得挨打,也都是这样挨了打的。”那时,罗生心里只有两个念头,不再留长头发了,也要当班长,起码不会有人盯着上厕所。
  在周成杰的印象中,学校每年从2月到3月、6月到9月期间抓人的次数最多,正好包括寒假、暑假在内,“教官几乎就是天天出去抓人。”
  周成杰说,只要一有家长来学校参观,他和同学就会被教官叫起来,到后面的操场军训。每次有家长进来,周成杰心里暗想:又一个孩子要被送进来了。
  男生晚上睡觉的时候,也可能遭到惩罚。教官有时不让睡觉,站军姿,一直到凌晨一两点。女生住在四楼,还经常能听到楼上传来男生嗷嗷的惨叫声。
“青少年的牢房”
  “里面的人大都是不情愿被抓进去的,上课也没人听啊,就在那睡觉。”周成杰记得,在那所学校里面,有八九岁的小孩,也有三四十岁的大人,有网瘾的、厌学的、叛逆的、同性恋的、精神病的……甚至有丈夫把妻子送入学校的。
  罗生说,只要进入这个封闭式准军事化的学校,就不准抽烟,不准喝酒,不准谈恋爱,不准逃跑,不准自杀,不准打架,不准顶撞教官、队长。这几个原则性问题是学员都能熟背出来的,一旦触犯,就是一顿猛揍。
  据他介绍,2014年学校曾“暴动”过一次,教官和学生大打了一架。一个月后,教官不再无缘无故打人,或者说不太亲自动手了。
  入校不到三个月,罗生偷了教官藏在枕头底下的两支烟,他把一支烟给了一个入校比较久的学生,自己抽了一根。事发后那位学生替他背了“黑锅”,但很快有人揭发他,他还是被教官当众教训了一顿,被打得鼻青脸肿。
  之后他也替教官打过其他人,问他什么心情,他说,“那些学生确实犯了错,但我打人不打脸,就对着他们胸狠狠捶一拳。”因为做“打手”获得教官信任,他很快拥有了可以独自上厕所的“特权”。他说起此事有些得意,“不会再有人前前后后打量了。”
  学员如果不犯错误、表现良好,可以提拔为教官的勤务兵、班长、教官。教官上头则是队长和校领导。周成杰直截了当,要用零食和忠心收买老生和教官。
  逃跑和自杀是禁忌。“谁制定一个逃跑计划,有人一打小报告可能第二天就找你,先了解情况,得到确切的证据就收拾你,之后更多的就是做心理工作。”罗生描述道,所谓的心理辅导,一次花费几百元,感觉只是教师在一个小时内“刺探”学生的想法。
  罗生说到的确切证据是指,“比如你拿个钉子,要扎自己动脉,你拿玻璃碴子割自己脉搏,找到玻璃和钉子(就算证据)。”“当时和我一块一个很好的朋友,他刚来就写了遗书,从六楼跳楼梯,想着会撞在一层一层的棱角上摔死,顶楼是一个小平台,跳的时候被拦住了。”罗生说。
  最后,他看着救下来的朋友被教官“把牙都打下去”,心里不是滋味。
  周成杰知道有两个学生曾经试图从学校逃出去,“能逃出去的很少。”其中有一个男孩儿逃出去以后,他的父母再没找到过他。
  逃跑的学生被抓回来以后,先被揍一顿,再被关起来,“让你吃饱喝饱,死不了就行了。”“在里面,如果你有零食,就能处好关系。里面零食就是天,零食就是钱,最大的钱。”
  如果想逃走的想法被教官知道了,就会受到惩罚。大家都知道以后,这个学生通常也会成为学生们针对的对象。
  周成杰谋划着在一个晚上逃跑,结果被同学告发,被抓回来后挨了一顿揍,拳头密集地落在他身上。“那里就是青少年的牢房。”周成杰说着,愤愤然。
三个月内不准探视
  一般新生入校三个月后,才能见一次家长。9月20日是陈立把儿子送进这所学校的第二天,他被告知不能探视孩子了。他前一天从外地驱车来济南送孩子,本来计划当天来回,但心里说不出哪里不安,于是他又在济南多逗留了一晚。
  得知陈欣然的事情之后,他心情更复杂了,一方面,他之前已经把儿子安排在德州的一所学校,但报名入学几天后,孩子就逃学了,他不知道该如何管教孩子;另一方面,他也担心孩子在学校里会被体罚。他已经付了一年三万六千多元的学费,如果这时把孩子接回,学费也打了水漂。
  学校教官吕海龙曾在吉林服兵役,当记者以家长身份咨询他学校的管教方式时,他表示,学校的方式主要是不让孩子接触到手机、网络、现金,强制孩子对这些东西脱离依赖性。
  9月21日,记者在吕海龙家所在的吕家村巷口再见到他时,他指着记者大声喊:“你到底是谁?今天我让你走不出吕家村!”同时,他身旁的一位该校女教官攥着拳头向记者冲过来。随后,记者表明身份并说明来意,他仍然情绪激动,瞪着记者喊,“我让你走不出吕家村!”警察赶到后,才将记者安全带离现场。
  张爱描述她在学校里的作息:“早上五六点起床叠被子收拾卫生,七点多打饭,然后八点多集合,上午女生训练擒敌拳,男生学习文化课,十一点左右站队打饭,午休到两点,下午两点半集合换女生上课,男生训练。五点半吃晚饭,六七点去活动室看电影,男生二楼,女生一楼。九点左右开班务会和排务会,开完就寝。女生排住四楼,男生排住五六楼。一天伙食费24块9毛,新生前三个月没有午休和看电影。”
  除了日常训练、学习,还要叠豆腐块(被子)、做俯卧撑,空闲的时间大都用重复劳动来充塞。女生排不规矩的学生还常常被安排在大便池旁边吃饭。一天结束后,学生们拖着疲惫的躯壳睡去。“做过最好的梦是逃出去,其他都是关于这个学校的噩梦。”罗生说。
  周成杰不敢在探视中和父母讲述自己在里面的经历。即使说了,父母也不相信他。“他们觉得这个学校能把我改变好。”
  离开学校后,他很担心,说不定哪天突然一个电话,那的人就把他抓回去了。恐惧一直伴随着他,“只能一步一步地忍。”
  在采访的这所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中,学生大多与家长关系微妙,处于不信任和期待获救之间,还留下怨恨。罗生说他的一个朋友,因父母离异,谁都不愿照顾,把叛逆的他送进这所学校,自那以后,这个朋友收到父母寄来的东西,或送人,或扔掉,从未自己使用过。
学校有好几个名字
  这究竟是一所怎样的学校?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的官网介绍称:“1996年诚信办学,科学施教,已成功帮助7000多名青少年走出成长困扰。济南市教育局唯一登记注册的一家专业戒网瘾学校,目前在校生580多人。”
  记者从济南市教育局成教处了解到,“这个学校有好几个名字,有一个中专,还有一个非学历的民办高校、非学历的培训学校(治疗网瘾的),但无法确保能注册上学籍。”
  该成教处相关人士称,这个学校绝不是济南唯一一家教育局登记注册的网戒学校,“槐荫区还有一家。”吊诡之处在于,9月20日,校方在接受采访中,矢口否认目前学校有治疗网瘾和规制叛逆期青少年的业务。但该校招生办公室前的走廊尽头就挂着一幅字,写有“叛逆网瘾坏孩子是可以教好的”,当记者问询不开展“网戒”,为什么还挂着这样的字,李姓副校长称,“这是过去了的。”
  然而,招生办和校领导似乎各行其是。学校招生办主任马小艳在此前一天的电话中称:“我们就是专门治网瘾的学校……我们可以去接,家长能找个理由骗过来更好。我们去接按往返公里付,每公里两块钱。”
  而学校此前对外宣传显示,招生对象是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,比如孩子存在心理问题、网瘾、早恋、厌学、叛逆、离家出走、逃学、不听话、自控力差等叛逆问题,年龄没有具体限制,初中阶段高中阶段的学生都可以。“我们不会有体罚,”前述李姓副校长告诉记者,“我们目前只招收初中毕业的学生,进行中专学历教育。”
  该校在官网上也标榜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,“我校在青少年优质教育独具特色,拥有以周铁军、张大生教授等全国知名的心理治疗专家组成的心理咨询师团队。”
  蹊跷的是,两名当招牌的“心理咨询专家”履历复杂,记者甚至在知网等数据库里查不到署名为“周铁军”的学者发表过的心理学论文及专著。而张大生在博客上自称是礼仪培训师,著有《黄帝内经研究》、《时尚美容形象设计》、《话说中国文明史》等。
  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部分受访者为化名。)
据澎湃新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