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宫“大内总管”梁金生

近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18年01月05日    来源:近报


  梁金生69岁,穿黑色改良中山装外套,戴一副方正的银边眼镜,鬓角的白发微卷,又从镜腿儿下钻出来。退休前,梁金生是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主任。他主持完成了故宫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文物清理,180多万件文物,精确到个位。故宫人叫他“大内总管”。
  38年“翻旧账”
  从故宫东华门往里走,穿过三座门,就到了紫禁城原来的会典馆,这就是梁金生的办公室。
  梁金生的工作大多时候是拿着一柄碗口大的放大镜,趴在办公桌上“翻旧账”。
  梁金生最宝贝的东西是几本民国时期的油印目录,因为常翻,书页油黄、破损,露出白色的装订线。陪伴他的还有一件旧物——一只生锈的蓝条铁皮暖水瓶。
  梁金生在故宫38年,主要干一件事,管账。
  从办公室出门往西走,不远处就是文渊阁。梁金生的爷爷梁廷炜当年在文渊阁保管《四库全书》。再往前推,他的高祖父和曾祖父都是清宫如意馆的画师。他父亲梁匡忠,则在17岁时就进入故宫,干了一辈子文物保管,2002年退休。1931年,九一八事变后,梁廷炜和梁匡忠参与护送故宫文物南迁躲避战乱。1949年,梁廷炜又运送部分文物去了台湾,梁匡忠留在南京。“原以为跟以往每次迁移一样”,不想,家人分隔两岸。
  紫禁城运出的13491箱文物一分为三——南京、北京、台湾,“三个地方的箱子数加起来,最后对不上。”梁金生说,由于历史原因,很多东西无从查找。
  点查和征集文物,像等待家人团聚一样,成了父亲梁匡忠和梁金生最重要的工作。
  清宫里的遗存按不同时期被编上了不同的编号。梁金生需要一件件核查,还要把不同编号的文物进行考证、理顺。
  1993年,他在台北故宫,隔着玻璃柜,第一次看见了那些被爷爷护送的文物。镇馆之宝翠玉白菜,编号是“岁四零八之一”。
  当年,把溥仪赶出皇宫后,清室善后委员会以《千字文》顺序给故宫文物编号。他按照账本查找:“岁”字号的文物,来自永和宫、同顺斋、总务处、坤宁宫和冬暖阁。
  “一件件核查,挺难的,但是钻进去,就像跟不同时期的历史对话。”从2003年到2010年,他主持了故宫第五次文物清理工作,卯足了劲儿“想给故宫做一本清清爽爽的文物账”。
  这7年时间,梁金生晚上做梦会梦见账本。“梦见账上对不上的东西,在梦里知道从哪里着手去查。”
  2010年,历时7年的文物清理结束,他写了10万多字的验收报告。六十多岁的他没忍住,做报告时哭了一场。
  眼下,梁金生正在核对的是《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》。这本书从故宫保管部的老人手里传下来,记载的是溥仪通过溥杰偷出清宫的书籍和书画。
  “只要系统里有,就说明当年失散的东西已经找回来了。”他专门选了一根大红色的铅笔,找到的文物,会在目录的名字上画一个红圈。书里记载了两千来件文物,画圈的不到两百件。9月核对完一遍,反过头又开始复核。
“故宫的墙,厚”
  在事业的选择上,梁金生绝对算不上“随遇而安”。
  他出生在南迁的路上。父亲梁匡忠为了纪念战争里的漂泊岁月,依照迁移的地点为5个孩子取了名字。他出生在文物返运南京的路上,因南京旧称金陵,他便叫“金生”。
  那个年代,爷爷梁廷炜去台湾的经历,被认定为“盗窃国家文物罪”,梁家人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。他成了既不是“红五类”也不是“黑五类”的“另类”。1968年,他在内蒙古插队。当1979年大批知青开始返城时,梁金生想,“要回北京,就一定要回故宫。”
  “故宫最了解我们家,我到社会上,人家说‘他们家海外有人’,但是故宫不会。它最知道文物南迁是怎么回事。”故宫保护过父亲,他心里想的是,只要进故宫,让我干什么都行。   
  1979年,31岁的梁金生因为年龄超标,考进了故宫唯一招收30岁以上员工的工程队。 
  在工程队,他和泥、搬砖,当壮工。他在午门前漫过地——洒一层土,工工整整铺上砖。城墙上也有他的影子,荒草拔了,从北往南铺上新砖。
  干了5年泥瓦匠,身体开始吃不消时,他调到了保管部。时光交叠,保管部是梁金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曾供职过的地方,主要管理库房和账目。
  退休返聘后,故宫没人给他记考勤。14年前买来那辆黑色捷安特还是每天7点从家出发,1个小时后,吱呀一声,办公室的门被如约推开。
  2008年,刚退休那会儿,返聘费每个月给980块钱。外面有人高薪挖他:“就给九百多你也干啊?!”他笑呵呵拒绝,“我乐意啊!”登门的记者好奇,“外面变化这么大,您就没想过改变一下?”
  “故宫的墙,厚。”他嘿嘿笑,又欠身补充说,“随遇而安。”
“倚老卖老”
  “老爷子最经典的是他的工作日志。”在王硕印象中,从1985年开始,梁金生开始写工作日志,到现在,巴掌大小的牛皮纸笔记本,摞起来已经是几座小山。
  在同事眼里,梁金生是故宫的一个支柱,“所有经他手的事儿,都有详细的记录。”
  有一次,梁金生跟美国人谈判,对方一定要(借)乾隆大阅图。
  “不行,乾隆大阅图去年出国,今年刚回来,绝对不能给你们(展览)。”僵持不下时,美国来的同行在院子里跟故宫的外事“吐槽”:你们这个梁先生怎么这么死板?
  2005年,在梁金生的提议下,故宫通过了《关于文物保管的规章制度》。
  他最有成就感的,是把文物的休眠制度,写了进去。按照制度要求,凡是从库房里拿出来的‘一级品’文物,展出结束后必须休眠3年,3年内不得再出库。
  “画卷打开,再卷上,连续见光,”梁金生皱着眉头,抖抖双手,“它承受不了。”
  上世纪90年代,一家文物单位曾向故宫借过一批文物用于展览。2004年,梁金生去看文物的情况。进去一看,“我都不认识了。”妃子们穿的彩色花盆底儿鞋,(晒)成白色了。慈禧给狗做的狗衣,也成了白色了。让文物休眠,成了他力推的一项制度。
  退休前,故宫开始做藏品的数字化。“他好像觉得重任在肩,一夜之间学会了用电脑。”王硕说。60多岁的人,不会背五笔口诀,拼音没学过,学的是注音字母,“只能一边查字典一遍打字,典型的一指禅”。他不仅学会了打字,还跟中科院合作,帮故宫开发了一套文物查询系统。
  在账本里埋头久了,对领导他也会“唱反调”。
  有一年,某部委到故宫来,要给可移动文物定价,“国家应该掌握一个博物馆藏品的价值”。
  “我说定不了,定了没意义。”他给领导举例子,“齐白石一个扇子,1952年买的,花了15块钱,写上15块,能代表什么呢?文物是无价的。”
  会议开了两天,梁金生犟了两天,最后没办。“调查文物的伤况,可以对决策者起到参考作用的工作,应该做。上面为了完成任务要做的工作,不能做。”他心里有条原则,为了这个,他不怕别人说他“倚老卖老”。
他像一块板子
  2016年,梁金生的生活有一点变化,春节时搬到双井跟儿子梁骏一起住。
  搬完家,他一直转不过神儿来。“他活在自己的一套规则里,夸张点说,烟灰缸换了地方,可能都得急。”在家人看来,梁金生古板。
  黑色的捷安特从2003年骑到现在,晒成了灰色。海绵的座套磨破了,露出黑色的车座,梁金生有点愁,路边慢慢没了修车店,找不到人修。
  梁骏开了个旅行公司,梁金生的老伴儿苏剑爱热闹,退休之后,全世界旅游。梁金生只和她出去过一次,“有苏联情结,只俄罗斯那趟去了”。更多时候,在苏剑眼里,他像一块板子,“搁到故宫这一个地方儿,就钉在那儿了”。
  梁金生对故宫以外的世界没有很大的热情,除了涮羊肉和炒肝儿,他唯一的爱好是看体育节目。足球、篮球、斯诺克……“比赛和文物一样,不是瞎编的,都是实实在在的。”
  故宫80年代开始征集文物,财务处买文物就认梁金生一枝笔。院里有人说,“老梁这是个肥差”。梁金生听了笑笑,文物的事儿,“一跟钱沾边儿,我就不愿意。”往口袋里塞信封儿的事不少,他的处置办法是“谁要给塞钱,马上就跟别人嚷嚷,对方听了就不敢再送。”
  梁金生有个心结,也是梁家人的心结——分散在北京、南京、台湾的文物能够真正聚一次首。
  年轻时,梁骏不理解,“在我看来,存在哪里都一样,文物是全人类的财富。”后来听父亲念叨多了,他开始明白,“对他来说,迎文物回家,就相当于等亲人团聚。”      据《新京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