o“课堂就是我的天堂”

近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18年05月18日    来源:近报


n“教你一招,你用一辈子” 
  93岁重返讲台
潘鼎坤:好老师上课是享受
  潘鼎坤已经93岁了。他做老师一气儿就是六十年,好不容易退休,没几年又重新走上讲台。“过一过自己上课的瘾,重温旧梦。”他说着,眉梢眼角都漾起笑意,树皮似的皱纹又深一层。
  m“好老师上课感觉是享受”
  潘鼎坤拄着拐杖“笃笃笃”走进教室,一眼瞅见讲台上摆着的凳子。
  这是他2018年第一场讲座:“试讲中文对联的规律及魅力——奇文共欣赏”。主办方怕他累着,特意准备了坐席。潘鼎坤摆摆手,把凳子撤了。上央视节目时他就说过:“我们当老师的,什么时候坐着上过课?”这是规矩,也是尊重。
  “你们愿意花费时间来听我这个有些‘二’的人来讲,我非常高兴,非常感谢。”开场白毕,他弯腰鞠躬。台下三四百人,有年轻的大学生,专程来参加的中年教师——曾经也做过他的学生,还有他特意拜托主办方请来的附属中学语文老师们,希望能借他们之手,将传统文化的魅力传达给更年轻的一代。
  潘鼎坤从对联的起源开始,讲到“平平仄仄”的规律,举例层出不穷。学生王元最喜欢一个关于数学的对联:传说康熙皇帝在“千叟宴”时出的上联“花甲重开外加三七岁月”——花甲“重开”翻倍,加上三七二十一即为141岁;纪晓岚对下联“古稀双庆内多一度春秋”,古稀“双庆”乘二,加一年也正好是141岁。
  讲罢故事,潘鼎坤又补几句,分析哪里平仄不对,自己琢磨着将下半句修改成了“古稀双庆又有半双春秋”。王元赞叹:“给大家一种恍然大悟(的感觉),哇,特别好。”
  四块大黑板很快写满。学生要帮他擦,潘鼎坤一挥手:“不用,我自己来。”刷刷几下擦干净,又继续写。偶尔低头顿几秒,拿起放大镜仔细看讲稿。更多时候则有力地来回踱着步,嗓音铿锵。
  讲台下有人感叹,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90多岁的人。
  年轻的学生们觉得他情绪饱满,很受感染,上他的课不容易犯困;讲座近两小时,中途没有休息,好像“唰”一下就过去了,课堂气氛也很活跃,提问环节时间都不够用。
  潘鼎坤自己笑眯眯:“好老师上课感觉是享受,坏老师上课感觉像坐牢。我大学里碰到过好老师,自己也‘坐过牢’,不能让学生再坐牢。”

  1925年,他生于浙江省缙云县双溪口乡姓潘村,抗战期间,上海、杭州的知识分子往浙南逃难,中学一道迁来,他才有机会读初中。从老师那里得知读师范不交学费,又考了师范高中,成绩极好,终于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。
  1951年从复旦毕业后,他由国家统一分配至东北工学院,1956年随系(科)调整并入西安建筑工程学院(现西安建筑科技大学)。理论上应于80年代退休,但课程一直上到1996年,随后又带了15年的考研辅导班。
  最初接手时考研辅导班只有7个人。潘鼎坤带了几年,一课难求,很多外校的学生都要来听。晚七点上课,早早就有人排队抢座位,开教室门的老师都挤不到门跟前。06级学生张浩通常直接坐在走廊:“那也是挺好的位置,离老师近。”
  2005级的王婉莹更聪明,占不到前排,她就拿报纸往第一排前面一铺,坐在地下。这叫“负一排”。潘鼎坤讲课动作大,总是走来走去,讲到三重积分时一只手比划X轴,一只手扮作Y轴,在讲台上转圈圈。坐负一排的学生赶紧把笔放下,不由自主做个伸手向前扶的动作,生怕他掉下来摔倒。那时他也有80多岁了。
  一堂课3小时,中间不休息,一口水都不要喝。他始终站着,走动着,讲到关键点就加重语气,吸引学生注意力。他说做老师就和演员一样,在舞台上时是不会累的:“我在上面(讲得)津津有味,咋会感觉到累?累那是课没备好。”
  在他的课上,高等数学不再是枯燥而高不可攀的。上世纪80年代听过他上课的学生王芳,如今也做了老师,她说:“如果你畏惧过数学,然后突然发现它是比较容易接受、学习和钻研的东西,会带给你很大的安慰和释然。”
  如今她上课时会模仿他,将微积分的发生学作为一种思考方法讲给学生。也学他举例子,只是总也没他说的那么生活化。比如用手大力握紧鸡蛋也不碎,就可以顺势推导出合理拱轴线方程……
  王芳说,由浅入深,从深入浅,有这两个本事就是好教师。她站上讲台很多年,仍在摸索潘鼎坤的技巧:“人家教你一招,你用一辈子。”

  2011年,86岁的潘鼎坤终于赋闲。没到一年,机电工程学院党委书记王继武找上门来。总有学生说高数难学,他想起以启发学生兴趣闻名的潘老师,想请来给学生做讲座。虑及老人家的年龄,提得犹犹豫豫,未料潘鼎坤非常高兴地一口答应。
  讲座当天,王继武提前到了潘鼎坤家楼下,却发现他已经在楼下等着了。此后王继武每年都邀请他开一两次讲座,每次课后他也会要求征集学生的反馈意见。
  2016年校庆时遇上,王继武与他寒暄几句,握手道别。刚走了几步,又被潘鼎坤叫回去。他说:“我一直等着你叫我回去,给你学生上课呢。”又说自己身体好,没有“三高”,希望王继武不要有顾虑。
  王继武感叹:“他有当教师的情结。他的意义就在于和学生的交流当中。”
  潘鼎坤则戏言,在教室里自己就是王,千军万马都听他指挥,所以上课的时候任何人间烦恼都没有了。“课堂就是我的天堂。”他笑着说。
  上世纪70年代,他教工农兵大学生,有的人小学都没毕业,他就从初等数学讲起,一点不觉得烦,也不嫌他们反应慢。“听潘老师的课没有听不懂的。”他嘿嘿笑,带一点得意,顺便“自黑”一把:“我这个人笨啊,也是公认的。”潘鼎坤说,聪明老师教学生不一定教得好,笨老师知道学生的难处,反而能当好老师。
  潘鼎坤教过十几门数学课:高等数学、矩阵方法、数理方程……大学里几乎所有基础课他都带过一遍,别人不愿意上的课也都交给他。他态度诚恳地接过来:“让我教什么,我就教什么。”然后沉浸其中,像享受艺术一样专注地投入,无声地感染着讲台下的学生。

  p“试论数学与诗的关系”
  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开《我爱微积分》讲座时,潘鼎坤高声朗诵出这首李煜的《虞美人》,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抑扬顿挫。来听数学课的学生有点懵。
  《虞美人》被用来比喻微积分的方法论:结合有限和无限,把无限无穷的问题,通过有限又穷的办法来解决。在抽象和具体的转换之间,高数和诗词微妙地达成了互通。
  这几乎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共鸣。潘鼎坤说,高数很美,诗词也很美,它们同样精炼、深刻、有规律。
  出于一个数学老师的审美眼光,他对平仄有规、对仗工整的格律诗尤为喜爱。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”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”忍不住一句句念出声,他耿直地感叹:“那诗咋那么好、那么简练、那么淋漓尽致呢?”
  潘鼎坤觉得,每个时代都应该有能够表达内心的好诗词:“这样的好东西,不能绝在我们这代人手里。”思来想去,他找到学校宣传部:下次讲座,不讲微积分了,改讲诗词。
  意外地,他满怀激情讲古诗词的姿态迅速刷屏,比兢兢业业教了一辈子的数学课还火。宣传部的人找他,说再讲几次。他说自己不敢答应了,毕竟不是专业,是外行。“但是嘴里不答应,心里暗暗地准备。”他笑着,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。
  讲及此他起身,嘴里说着:“我拿东西给你看看。”一溜小碎步便往卧室去。回来揣着几大张纸,上面几行加加减减的符号,有的还画上红圈。
  这是毛笔誊写的《中文大辞典》中绝句、律诗平起式、仄起式的写法。讲解起来他滔滔不绝:哪里必须对仗,哪里可以宽限,哪里要避免孤平……还总结成了“八个字,四点注意”的规律,说是自己的知识产权。
  “为什么我知道(这些规律)?因为我是念数学的。”他呵呵一乐。
  潘鼎坤说,他想让中国的格律简单化,能普遍流行。让学诗词的孩子们先理解规律,再去背诵。“现在的老师都只讲意境,不讲规律啦。”他感叹。又说自己笨,就爱在家窝着,看看书。可读了80几年的书,不能白读。
  潘鼎坤记得,七十年前的一天他去自己的导师赵宋庆教授家里拜访时,这位留下了“试论数学与诗的关系”之问的怪老师,还给他留下了一句评价:“Mr.Pan(潘先生),你动脑筋还可以,适合当老师。”
据澎湃人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