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口井,九条命 在广西平果县新

近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17年12月08日    来源:近报




  一口井,九条命
  在广西平果县新安镇黄胎屯,水是一切生活绕不过的开始。
  80多岁的村民说,家里没水窖的男人,没脸娶媳妇。很多农户修房时没有空地修水窖,宁愿少修一间卧室,将水窖建在屋内。
  今年6月,9个男人因它而死。
  这个延绵在大石山区不到200户人家的村庄,在漫长历史中保持着对水源的追求:脚下是“九分石头一分土”的喀斯特地貌,农田被撕成碎片,石块比作物高。地面上鲜见河流,暴雨顺着石面流走。只有树和草从石缝里长出来。
  村民凌泽环、凌泽敏两兄弟本将迎来“新生活”。6月12日清早,弟弟凌泽敏来到自家起的新房。他挪开家门前地下水窖覆盖的石板。水泥经过一个月的晾晒已经成型,铺进水管即可完工。
  房子要盖好了,从广东打工归来的凌泽敏心情很好。两兄弟穷,之前住瓦房,猪圈和居所隔着一层木板。凌泽敏结婚7年的妻子受不了,抛下5岁的孩子离了婚。哥哥凌泽环的女朋友看到老房子也很快跟他分手。去年,政府发了2万多元的危房补贴,他们又借了几万元。两兄弟打趣,终于能结婚生娃。
  水窖既是修建新居的头等大事,也是最后一步,这在黄胎屯已然约定俗成。但这次,曾在过去十多年带来无数喜悦的水窖即将吞噬9条人命。
仅仅十五分钟进去五个人
  6月12日清晨8点,凌泽敏要进入新修的水窖。他没有在意,累月的大雨渗入水窖,积水浸泡了窖里残余的木头架,泛出血红,木架上长满了黏手的灰白色真菌。两分钟后,他摔进积水,没了动静。
  和他一起来开窖的叔叔凌福谦大喊了几声侄子的名字,引来了周遭的妇女,叔叔没犹豫就下井了。
  在黄胎,乡亲间互相帮忙建房是惯例。大多数人家没钱长时间雇佣施工队,亲邻帮忙不要钱,管饭就行。
  在井下,瘦弱的凌福谦提了口气,把侄子挽起来。可不消半分钟,他也倒了下去。老爷子至死保持一样的姿势,人们事后花了大力气,才把凌泽敏的胳膊从他的手臂里掰出来。
  骇人的场景吓坏了井口围观的妇女,她们开始声嘶力竭地喊“救命”。
  隔壁正在修自家房子的凌福东两口子最先听到呼救赶来。妇女们跪在地上,拉着身体健壮的凌福东痛哭,他被当作营救的希望。
  如果不是回家建房,凌福东平时都跟着建筑队跑南宁、百色,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。黄胎地处石漠化山区,平摊到每个村民的可耕种土地只有几分,大部分壮年男子出去打工。
  妻子对凌福东的身体有信心,她只嘱托了句“注意点”。她想不到,丈夫下去后躬下腰,试图把凌泽敏翻个身,就一头栽进水里了。
  这一切发生的同时,邻村坡南的牛贩许宝宁正骑着摩托车,哼着小曲奔驰在黄胎的土路上。他看好黄胎屯的一头牛很久了,今天生意谈成。他听到身后的呼救声,立马掉头返回,随手把车停在路边。
  黄胎的村民推测,许宝宁想的是,救完人就立刻回家,所以车都没锁。可他成了倒在水窖里的第4人。
  坡南和黄胎一样极度缺水,许宝宁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。几年前,有人深夜醉酒,掉进了坡南村里的蓄水池,许宝宁是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。可惜人被捞上来,脸被水泡得肿得不行,早就没气儿了。
  女儿许英燕今年高考,女儿曾经问老爸,为什么不像其他村民一样出去打工,许宝宁回答,“怕你有什么事需要我。”
  如今,大学考上了,可父亲没有了。许英燕总是梦到父亲,他骑着摩托车,带她去上学,她闭着眼倚靠在父亲的后背上,“什么都不用担心”。
  “6·12”事件的9名遇难者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。第5名遇难者凌福斌家里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,五十多岁的他终结了在广东整整十年的打工生涯,回家种玉米,酿玉米酒,每斤酒卖2元,赚1元,每月收入1000元。
  6月12日那天,凌福斌喂完猪,在自家屋里慢悠悠地刷饲料桶。听到呼救声,他丢开桶,撒开脚步就往山下跑。太阳已然高起,水窖内的4人摞在一起,一动不动。他朝下看了一眼,毫不犹豫入窖,然后昏倒。此时距凌泽敏开窖,仅仅过去15分钟。
开始以为是井下漏电
  作为第6位下窖施救者,也是首位幸存者,凌泽耀这几个月被反复问起,为什么甘愿冒着危险救人。
  满身肌肉的黝黑汉子满脸涨红,“都是自家兄弟!哪顾得上害怕,就想着拉一个是一个。”他意识到井下有古怪,可看到刚刚晕倒的凌福斌倚在井壁上,双手还在抽动。“两三米的距离,就是一条人命”,他顺着木梯下了窖。
  窖内有些闷,伴着淡淡的酸臭味,此外并无不妥,凌泽耀安心了。他触到了凌福斌,试着拖起叔叔,却发现后者已无知觉,如同石块样沉。他想再使把劲儿,原本顺畅的呼吸一下子完全停滞,“就好像喉咙被掐死了”。他感到头晕,大脑一片空白。凌泽耀咬死嘴唇,拿出全身的劲儿往上爬,还是在距离窖口不到一米的地方晕了过去。
  事后他知道,窖口的人抓住了他的衣领,硬生生把他拽了上来。两分钟后他才苏醒,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惊恐的脸庞。有人哆嗦着告诉他,“老凌,你现在脸色乌黑,黑得吓人。”不成功的营救加剧了现场的恐慌氛围,哭声开始响遍全村。现场仅有的几个男人认定井下漏电,关闭电闸即可施救。
  可正在男人们去关电闸的间隙,村里另一位年轻后生梁院学,又钻进了边长不到60厘米的正方形狭窄窖口,成了第6位遇难者。
  在黄胎屯,梁院学不具有太多存在感。他父母早年双亡,沉默寡言,生气的方式是不理会人。他不参与村里的酒局牌局,唯一的嗜好是在家开着音响唱歌。村里唱戏或者组织篮球赛,精通电工的他会默默把场地的线路接好。
  40多年前,村里第一次集体修建抗旱用的蓄水池,滚落的巨石砸死了正在池内平整土地的3个人,梁院学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正是遇难者之一。梁家时隔多年轮回般的遭遇,又一次剖开村民对于干旱血淋淋的回忆。
  直至20年前,黄胎村民的用水仍旧挣扎在维持最基本生活所需的限度。村里的老妇人记得,全村人都去山另一边的水源挑水。彼时没修路,山路难行,来回一趟要一小时,每天三趟才能灌满家里储水用的大缸,够一家人一天所需。
  为了节水,当时的黄胎屯村民往往四五口人共用一盆洗脚水,洗完拿去喂猪。用毛巾往身上浇点水就算冲凉,一盆水供父子俩洗澡是常事。
  90年代,水窖逐渐取代远方的水井,干渴开始缓解。如今的黄胎屯,水窖是一户人家生活还过得去的标志。盖房子,不盖一口水窖,就相当于没盖房。一些条件稍好的人家把水窖修在楼顶,或是加上水泵,接上水龙头、淋浴和马桶,用起来颇像自来水。
  十多年前,黄胎屯也曾雇佣钻井队凿井,挖到68米深仍不见水。用水窖贮藏雨水是无可奈何的办法,长期贮藏的雨水上漂浮着一层油污,拿矿泉水瓶装满,沉淀半天,瓶底会浮现一层泥沙般的灰白杂质。
  很多从外地娶来媳妇的人家,婚后都要经历一段争吵。嫁过来的女人大多觉得被骗了。她们事先听闻平果是广西唯一的“全国百强县”,却想不到,距离县城不过20公里的村庄,连生活用水都保证不了。
稀缺的水
  实际上,距离黄胎屯不到3公里的隔壁村庄,清澈的山泉源源不断。8年前,黄胎屯的村民把水管通过去,接上了“自来水”。
  可好日子过了不到3年,两个村爆发矛盾。黄胎的村民只能去更远的村庄继续求人。在稀缺的水源面前,村子间的矛盾越来越大。新达成协议的村庄第一年向黄胎征收1000元水费,第二年涨到2000元,接下来是5000、12000……此外,还另收占地费、基建费。谈判宣告失败,屯里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回忆,某年春节前,黄胎停了水。水管被人为敲断,丢进山沟深处的水坑。
  村民不止一次找到镇上,希望政府从中协调。可镇里总让他们“自谋水源”。
  镇政府同样满腹苦水。新安镇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,镇下18个村,“只有6个条件较好,其余都缺水。”镇政府也清楚,从临近有水源的村屯引水是最简洁而有效的办法。可“镇里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拉水管,很快就被打断了”。
  如今,黄胎屯“自来水”系统的源头是一条山涧。最令村民不满的是,水量全依仗天气,今年春节后的整整半年,黄胎屯没从这条山涧中吃到一滴水。
  村里的老者感叹,6月12日发生的惨剧“完全是造孽”,“整整8年,如果水源的问题能够解决,这事儿根本不会发生”。
九名村民全部死亡
  开窖20分钟后,黄忠宝来到了现场。他原本只是去村中心的杂货铺取快递,听闻呼救声便匆忙跑来。人们告诉他,引发事故的电闸已经关上,可以安心下井施救。
  黄忠宝很快没了声息,地面上的人们至此才意识到,窖内并非简单漏电。继续贸然施救,只会引起更多伤亡。
  人们开始阻拦随后赶来的黄忠宁下窖。他是黄忠宝的堂弟,头天晚上,刚和许久未见的发小凌泽敏等人聚会,吃串喝酒,玩到凌晨4点。短短4个小时,哥哥和挚友都生死未卜,他有些失控。  
  黄忠宁是熟人眼中出了名的“老好人”。朋友家有任何事情,电话随叫随到。平日吃饭,这个矮小的男人总能把其他人挤到一旁抢着付钱。平时住在县城,黄忠宁做最普通的装修工作,一个月不怎么休息,能收入4000元钱。
  村里的男人死命摁住黄忠宁,他声嘶力竭地喊,“他们都在下面,让我过去!”人们劝了半天,黄忠宁趁人不注意,拿衣服抹了把脸上的汗,一个箭步钻进了狭窄的窖口,成了第8名遇难者。
  等到凌福东的弟弟凌福高赶到现场,人们已经找来绳子,要为下窖的他捆上,以作保险。焦急的凌福高手一挥,说握着就行。30秒后,握着绳子的手松开,一声闷响,凌福高重重摔到了窖底。
  绳子最终发挥作用,是在凌泽环身上。8点50分,从县城赶回老家的他看到自家水窖的窖底,当场就懵了。他在水窖里也闻到了淡淡的酸臭味,不到30秒,他就窒息,晕了过去,被人用绳子拉了上来。
  凌泽环10分钟后才苏醒。根据他的描述,人们方才意识到井下可能有毒气。村民凿出了直径1米的通风口,用风机对着水窖吹气。9点10分,一只鸡被投入窖内,安然无恙,4位村民随即下井施救。
  9位昏迷的村民被抬了上来。守候多时的村中老者立马扑上去,给每个人针灸,掐人中,血从他们的嘴里流出,此外再无反应。9个人的脸清一色乌黑,嘴唇发紫,早先入窖的几人身体已然变色。
  从县城驶出的救护车大约10点到达黄胎屯。最后一批受害者被送至医院,已经将近正午。晚间6时50分,平果县人民医院宣布,9名在窖内昏迷的村民抢救无效,全部死亡。
  事故调查组次日公布的结果显示,储水池底部残留13cm高的混浊积水,和池内木头等杂物,在高温环境下封闭了32天,高温厌氧条件产生了沼气,引发了中毒。
喝不到的水
  凌泽环的手机里有几十张照片,从破旧的砖瓦房,到工人们热火朝天夯地基、抹水泥,再到新居装上气派的酒红色防盗铁门,一年里,他记录下了新房修建的每一个重要瞬间。
  这些照片一度令他喜悦。他和弟弟凌泽敏合计,新房盖好了,赶紧结伴去广东打工,把建房借的钱还上,就摆脱了半辈子的苦日子。现在,这套新居大门紧闭,门梁结了蛛网,防盗门上落满了灰。凌泽环说,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回去住。唯一能确定的是,要找一个黄道吉日,把吞噬了九条性命的水窖,“永远地填上。”
  这场惨剧里,除了年逾六十的凌福谦,其余8人全部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,14个孩子失去了父亲。
  黄忠宝和黄忠宁两兄弟也在老家置办新房。事发时,房子只拿红砖搭出了大体的框架。黄忠宁死后,除了葬礼,母亲凌美香再也没敢回黄胎屯。路过出事的水窖,她的眼泪憋不住。她不想再建那栋新房,也没钱建。
  没了儿子养老,凌美香和老伴只能去市场卖菜。一把菜赚6角,一天赚20多元。她交不起市场的摊位费,工商也知道这个老人刚刚没了儿子,光嘴上念叨,不忍心真撵她。父亲去世后,许英燕在外打工的哥哥从广东赶回,治丧全程几乎没掉眼泪。7月中旬,他回广东的厂里辞了职,在平果县城谋了一份差事。许英燕问为什么,一直没哭的哥哥只一秒就崩溃,眼泪流了一脸,“我真的很怕你们再出事,照顾都来不及啊!”
  8月底,水利局试着开井,水涌了出来,围观的村民们鼓着掌欢呼。人们迎着凿井的人去吃饭,刚喝一碗粥的功夫,井就一滴水也不出了。
  一个月后,在政府的协调下,黄胎终于和更远的村庄达成了供水协议。施工队穿山越岭,在坚硬的石面上修出水渠,砌出储水的池子。传言说,因为路途远,工程量大,想喝新鲜水,“最快也要到明年春节”。
  事发3个月后的一天下午,黄胎屯一位80多岁的老人坐在村口,眼睛直直地盯着山谷外,自顾自地嘟囔,“我们的祖宗是不是有病,明明没有水,为什么要把村子落在这里?”        据《中国青年报》